《摆渡人》赏析




1.现实·丧失的接受

 

15岁迪伦的世界似乎一片狼藉:与母亲总是无话可说,在学校里经常受到同学的捉弄,唯一谈得来的好友也因为转学离开了,这一切都让迪伦感到无比痛苦。她决定去看望离婚后10年未见的父亲,和父亲的短暂的通话带给了她对远方的一点点美好期待,然而,路上突发交通事故。等她拼命爬出火车残骸之后,发现眼前是一片荒原。此时,迪伦看到不远处的山坡上一个男孩的身影。男孩将她带离了事故现场。

 

男孩崔斯坦带着迪伦一起往荒原深处走去,然而他并不是偶然出现的路人,也不是事故的幸存者,随着旅途故事的展开,迪伦最终了解到,崔斯坦的出现是为了护送亡者灵魂穿越荒原,这也意味着迪伦在现实世界里失去了生命。然而出乎崔斯坦意味的是,面对死亡的事实,迪伦并没有表现地异常激动。迪伦并的反应是“悲从中来,心情沉重,然而一种内心的宁静感又遮住了忧伤的思绪”。

 

美国心理学家库伯勒-罗丝在她1969年出版的《论死亡与临终》(On Death and Dying)一书中提出,多数人在对待哀伤与灾难过程中会经历5个独立阶段:否认与隔离、愤怒、讨价还价、抑郁、接受。从许多绝症患者身上可以明显地看到他们经历这些阶段,因为生命的流逝是最大程度的失去,无论是对当事人自己还是对于周围人,都有可能因为死亡而触发强烈的情绪反应,这种强烈的反应基于对现实的难以承受,以至于不是所有人都能达到最后一个阶段:平和的接受。有的人在用愤怒来推走可能的治愈机会,有的人最终停留在了抑郁阶段,陷入抑郁情绪而不可自拔甚至自杀,还有的人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发出“报警”信号却始终不肯及时去医院就诊。

 

虽然崔斯坦身处的世界位于现实世界与荒原那头之间,但作者其实借崔斯坦之口也描述了多数人面对死亡来临/死亡事实的反应。“一旦那些灵魂发现自己现在不过是孤魂野鬼,自家已经身遭不测,他们就会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难以自拔,自伤自怜,对这趟跨越阴阳的旅程再提不起半分兴趣”,这些表现就是面临哀伤的前四个阶段的反应:否认与隔离、愤怒、讨价还价、抑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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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另一个有意思的设定在于,荒原呈现的景象和当事人的内心投射有着密切关系,当事人心里阴郁,那荒原也是阴云密布,危机四伏,当事人心里轻快明朗,荒原的景象也一派祥和。所以对于崔斯坦来说,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他总是不愿意透露当事人已经死亡的事实和他自己的使命,在他过往的摆渡经验里,他看到了太多人在发现自己死去的事实后有大量的挣扎,而这些挣扎让外在环境变得更加复杂而充满风险,对于关心目的地的摆渡人崔斯坦而言是浪费宝贵时间,大大增加了被魔鬼抓住的危险。

 

就像崔斯坦说的“每个人都要穿过他们自己的荒原。在这个地方发现你已经死去的真相,然后无可奈何地接受。”从这个意义上说,穿越荒原之旅就像是一次对处理丧失的考验,目的在于完成对死亡事实的接纳,从而达到彼岸,进入另一种新的状态。(这种状态在小说后半段可以看到部分介绍,总体而言是平静而祥和的。)有些人因为无法接纳这一事实,或者自暴自弃或者沉痛不已,而由于这种内在心境外化到荒原环境,他们给自己制造了一个更加充满危险的环境,或是迷失荒原,或是被魔鬼俘获而惨遭魂飞魄散。


迪伦的冷静突破了崔斯坦的设想,其实结合在前几章背景中的介绍也不难理解,她的世界已经一团糟糕,母亲的疏离,好友的转校,同学的捉弄,老师的不理解,让她犹如一个异类一般无助地延续着眼前的生活,就好像她的艾格伯特(她的泰迪熊)一样。


“随着时间流逝,它已经变得灰暗、残破,失去了一只眼睛,背后也有轻微的裂缝,里面的填充物纷纷想跑出来”,泰迪熊的填充物想要跑出来,在某种程度上象征着迪伦也想跑出这无望的生活,她最终决定选择暂时出走,去找她的父亲,而当她遭遇事故来到荒原之后同时又还保留着躯体感觉,她的躯体和灵魂得以分离,虽然无法到达父亲的所在地,但灵魂对于身体的“出走”从某种程度上延续了迪伦的心愿,从现实的解脱带给了她一丝内心的宁静。



2.荒原·依恋和力量

旅途最开始,崔斯坦也是敷衍地对待迪伦,他只想快点引领迪伦穿越荒原,完成自己的工作,然而命运从他们相遇的那刻开始,发生了变化。推动这个变化发生的最大原因在于迪伦的好奇。好奇可以害死猫,但是好奇也可以发现新的世界。对于迪伦而言,既然她对于自己的死去十分平静地接受了,她才有可能有心情来关注她自身以外的存在——比如她的“同龄人”崔斯坦。崔斯坦的样貌也是依据迪伦的心思投射而构建起来的。尽管崔斯坦已经摆渡过成千上万的灵魂,但在迪伦的面前,他是一个有着钴蓝色眼睛的年轻少年。

 

由于迪伦并没有陷入自怨自艾的状态,她开始走出自己的故事背景,想了解崔斯坦,(而通常陷入抑郁情绪的人是没有对周围世界的关心和兴趣的)并且她是带着人类的情感来对待崔斯坦,面对帅气的崔斯坦,她会有小女生的羞涩,在了解到崔斯坦失败的摆渡经验时,她会表示抱歉,甚至她对崔斯坦枯燥的摆渡生活产生了同情和怜惜……


如果没有好奇的态度和投入的情感,崔斯坦的存在对于过往的灵魂而言只是一个“工具”,但因为有了有兴趣的关注和情感的回应,崔斯坦早已麻木的心灵也在慢慢打开。对于迪伦,他渐渐产生了超越职责之外的感觉,仿佛他自己真的变成了一个迪伦的同类,一个可以倾诉心情、共同欢笑、一起努力的同伴。每当他们从魔鬼的利爪下成功地逃脱一次,他们之间的感情变得更深厚一分。


“很久以来一直都是如此。然后这个人来了,她(迪伦)跟其他人完全不同,这也让他从长期以来扮演的角色中走了出来,他(崔斯坦)一直对她凶巴巴的——冷嘲热讽、盛气凌人、捉弄取笑——但他不得不这样做。她让他有种头重脚轻失去平衡的感觉。他不是天使,他清楚这一点。她往昔的无数记忆都在他头脑中过了一遍。但是,她身上有种不寻常——不,应该是很独特的气质。当她坐在椅子上局促不安,为他的不行脸上满是同情与哀伤之色的时候,他心窝里会生出一股内疚之情。”


这种情感无论对于谁都是可贵的,迪伦未曾在破碎的家庭中得到过,尽管这是她内心的渴求,崔斯坦在人来人往中也未曾有过这样的体验,他可能都不曾发现自己会有这样的情感反应和需求,这种情感体验超越了单纯的男女爱恋,是一种在共同陪伴中培养起来的依恋感,具有某种更原始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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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恋,在心理学中一般被定义为婴儿和他的照顾者(一般为母亲)之间存在的一种特殊的感情关系,是一种感情上的联结和纽带。在足够安全的依恋氛围下,婴儿才可以逐步适应人际环境并且和他人建立起正常关系并能逐步向外去拓展个人角色:去学习、去结交关系、去工作等等。

 

从现实层面看,在看上去荒无人烟的荒原,如果没有崔斯坦的保护,迪伦无法凭自己的力量逃脱魔鬼的追捕,穿越荒原。而随着故事的展开,读者可以看到在崔斯坦护送迪伦穿越荒原彻底摆脱魔鬼威胁之后,她想的并不是去寻找自己的亲人或者安定下来,而是试图寻找线索,找到再次穿越回荒原找崔斯坦的办法,直到最后是在她的坚持要求下,鼓励崔斯坦和她一起试一试从荒原穿越回到现实世界。在没有太多外力的帮助下,这个本来柔弱的小姑娘有了力量,她甚至学会了一点点神力,比如靠意念生火。最终凭借一定要找到崔斯坦,一定要和崔斯坦在一起的坚定信念让她完成了从彼岸到荒原,从荒原到现实世界的穿越。


迪伦的勇敢和坚定部分地源自与她从与崔斯坦的关系中所得到的滋养。如前所述,在足够安全的依恋氛围下,力量弱小的婴儿可以在关系中接收好的养育并发展自己的力量去应付环境的要求。迪伦不是小婴儿,她和崔斯坦的相处也不算长久,但崔斯坦的出现让她在诸多失望中得到了一份难得的安定和接纳,在崔斯坦的保护和指导下,她懂得了如何保护自己以及运用自己的智慧去应对未知的困难。她在到达彼岸之后尝试回到荒原的举动充满着创造性,即使是比她生活经验丰富的人也未必能找到回去之路,甚至崔斯坦也从来没有尝试过要跳脱出自己的命运,寻找另一种可能性。


3.摆渡·双方的意义


故事的最后,角色发生了逆转,本来是崔斯坦摆渡迪伦,最终变成了迪伦摆渡崔斯坦。并且,还有一个显著的不同在于,不同于崔斯坦的摆渡以天人相隔为结局,迪伦的摆渡结束后仍然保留了两个真实的人和一段关系。这也是小说的治愈所在。一段亲密关系的良性发展,不是你死我活,或者牺牲我成全你,或者“你若安好便是晴天”,而是你好我好,我们在一起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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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遇见迪伦之前,崔斯坦像一具没有来历的灵魂一样,尽管他可以变换自己的样貌和年纪,但他从没有踏入到一个真实的世界,他全部的了解限于他要摆渡的人和他身处的中间世界。他不知道自己从何时开始从事摆渡人的工作,摆渡是否存在终点等等,他就像希腊神话里的西西弗斯日复一日地将巨石推到山顶一样,日复一日地引领他要摆渡的灵魂到达彼岸。崔斯坦的世界里只有例行公事,不知为何而活,连自己的来龙去脉也搞不清楚,更无从谈创造意义和价值,让自己获得满足感。


如果每个灵魂都有一个摆渡者的话,那么崔斯坦无疑也需要一个摆渡者。对于崔斯坦而言,迪伦最终成为了他的摆渡者,帮助他走出两个世界之间,获得了实体生命,哪怕他失去了不会衰老的能力,失去了身体损伤自我复原的能力,失去了在人类眼中的神力,但他真正有了存在的感觉,这种存在感已经完全不同于他起初对迪伦所说的“如果我真的存在,也是因为你需要我”,而是他存在,因为他想要存在,他渴望存在。和迪伦的相处,让他体会到了责任和爱的区别,如果说过往的摆渡更多是出于责任,而这一趟行程他有了爱和被爱的感觉,这种体验点亮了他虚无空洞的灵魂。他对迪伦说的那句话,其实可以适用于他自己,迪伦的出现也许是因为崔斯坦的需要。


对于迪伦而言,这趟生死穿越旅途最大的意义在于,她有了主动权和改变的能力,这是截然不同于以前的生活的,过去她觉得自己像个滑稽的小丑,被学校和母亲安排,在规则和要求面前,她只能隐藏自己的心事,被动地应付着种种事件。而现在她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她可以为自己做一些更好的选择,她可以保护自己,可以保护崔斯坦,甚至可以冒着风险为自己的命运再次做一次选择。在事故发生以前,她将希望寄托于远方的父亲,渴望依赖父亲的力量给予她一点庇护。假若这趟旅途它没有中断,迪伦见到了父亲,未必会发生这么大的转变。


依靠自己的力量面对个人的命运,真正做自己的主宰,这很辛苦,但唯有真正走过的人才会知道,辛苦是最终通往自由和幸福的必经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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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趟摆渡旅程中,最终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两个陌生人从没有关系到建立起关系到发展出深厚的情感,他们命运的改写和关系的发展紧密相连。人是关系的产物,人的最终发展依托关系的促进也表现为处理关系的能力越来越灵活和成熟。崔斯坦和迪伦通过对彼此的关心和理解,他们得到了情感体验中所缺乏的部分,感受到了对自我力量的支持,并能学着利用自我的力量去做一些选择。虽然是一趟生死穿越之旅,但从两人的心路历程看,这更像是一趟心灵成长之旅,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喻义也得到了新的扩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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